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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標題：TikTok難民和中美大對賬，最令人擔憂的部分

　　上周的社交媒體迎來了久違的熱鬧。TikTok難民來到小紅書，一時間，大家的首頁出現(xiàn)了很多外國人，似乎很久沒有過這種“地球村”時刻了。當然，問題隨之發(fā)酵。

　　美東時間周六晚，TikTok正式向美國用戶推送消息，告知服務暫停。美西時間19日，TikTok又恢復正常使用。

　　《社交網(wǎng)絡》

　　“中美大對賬”熱潮下，有人擔心大量外國人涌入中國，也有人認為我們將迎來旅游旺季，“準備接受潑天的富貴”。

　　我一直很警惕“潑天的富貴”這個用語，它透著一股“降維打擊”的新中式美學。在最近的TikTok難民事件中，小紅書也被認為正在經(jīng)歷“潑天的富貴”。

　　這是一種獨特的濾鏡：戴上這副眼鏡，從人與人的競爭，到國與國的競爭，都透露出短劇的質(zhì)感，一種“十年寒窗人前嫌，一朝成名霸天下”的爽感。在網(wǎng)絡世界被稱為“今天你對我愛答不理，明天我讓你高攀不起”。

　　這是一種獨特“贏法”：勢均力敵的贏不是贏，要突然一下攻守之勢大異的轉(zhuǎn)折才是贏。就像這幾天的小紅書，中美生活質(zhì)量與幸福感，突然就逆轉(zhuǎn)了。

　　元末詞話“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是科舉中做題家的憤懣，和他們酒酣耳熱后不知節(jié)制的自夸，我們在阿Q那里看過很多了。沒想到進入新世紀，依然不改本色。

　　回望2024年，是平穩(wěn)順利又欣欣向榮的一年嗎？在經(jīng)歷這樣的一年后，對我們生活的自豪感與滿足，甚至期待“萬國來朝”，這些想法是怎么來的？

　　文｜中李

　　01.

　　中美對賬，其實是一道證明題

　　這波涌入小紅書的美國用戶很多，根據(jù)分析公司Similarweb最新數(shù)據(jù)顯示，小紅書曾在一天內(nèi)新增了近300萬美國用戶，遠高于平時的單日新增30萬左右。

　　這波流量或許并非因為小紅書蜚聲國際，不妨看作一種美國互聯(lián)網(wǎng)用戶的“玩抽象”，是對TikTok禁令的一種諷刺性應對。

　　既然美國政府要禁止一個擁有“國際版分割（TikTok與抖音是兩套系統(tǒng)）”，并且已經(jīng)進行某種美國本土化（為應對美國要求TikTok進行的“德克薩斯計劃”等）的要求。那我就直接注冊一款完全由中國運營和掌控的app，以表達對TikTok禁令的反對和揶揄。

　　《社交網(wǎng)絡》

　　這就是為何大量初到小紅書的美國用戶，都在和他們臆想中的“chinese spy”打招呼的原因。但如此大量的美國用戶來到一個漢語為主的環(huán)境，會引發(fā)何種漣漪呢？最初，有一條被轉(zhuǎn)發(fā)三萬多次的微博勾勒了一副景象：

　　“駐韓美軍說自己累死了，交貓稅的筆記下面討論為什么全世界都養(yǎng)貍花。中國人幫美國人做數(shù)學卷子，美國人幫中國人做英語完形填空，美國人說我們教育不好所以可能做的是錯的，美國南方人說我們的英語被考試看不起中國南方人說中國也是。

　　亞利桑那州紅脖曬自己釣的大魚評論區(qū)完全是小紅書風格一堆人曬自己釣的更大的魚。極樂迪斯科粉絲找同好評論區(qū)曬中國同城聚會的照片他說這是天堂吧。黑人音樂家吹拉彈唱講解。

　　中國人問美國人是不是要打兩個工才能生活，一千多條回復講自己怎么辛勤工作。洋女給歐美同人圈帶來新糧。還有原住民發(fā)科普視頻，評論區(qū)最熱門的話題是你們吃啥呀好吃嗎游客去吃貴嗎。

　　印度北部人跟中國語言研究者討論他那兒是不是藏緬語族交換語音對照表。還看到了離我開車15分鐘的地方的農(nóng)場里的牛，以及各個州的牛馬驢在荒涼的農(nóng)場上。農(nóng)民曬自己剛拔的巨大的蕪菁。美國女礦工下井，女科學家做實驗。

　　中國觀鳥者想看外國稀罕鳥，評論區(qū)有上千張稀罕鳥的照片。好像從聊天室icq msnspace 直接快進到了此刻，中間發(fā)生的一切是一場夢。”（微博博主@庫特納霍拉的骨頭）

　　當然這是浪漫化的描述，真實發(fā)生的事情不是如此。

　　小紅書用戶應該知道，“中外生活對比”本來就是小紅書上流行的話題，只不過過去對比的是生活在國內(nèi)的人，和在國外留學、定居的中國人。說國外不好、生活不習慣，最后回到國內(nèi)，很早就是一種“流量密碼”，當然反向的內(nèi)容也存在。

　　我們常說“冷暖自知”，但很明顯在生活滿足感這件事上并非如此。 構(gòu)造這種感覺的不是自己真的活得如何，而是某種身份認同，或在對比中完成的一種心理補償。

　　自己生活好不算好，單純看國外糟糕也不好。不如看到一個人起初認為國外很好，出國卻又后悔，這個故事最熨帖心靈。所以單純“中美對賬”不過癮，必須加上“原來公知騙了我們這么多年”，這個故事才完整。

　　幾年上網(wǎng)歷程，很多人被訓練成上網(wǎng)不是“hello world（你好世界）”而是“prove it to me, world（證明你值得，世界）”，答案早就寫好了，我們要看的是證明過程。

　　證明外國人被中國的發(fā)展成就深深震撼，雖然我們已經(jīng)看外國KOL一遍遍在網(wǎng)上用蹩腳的中文贊嘆過，但我們不介意看美國人再“震撼”一次。證明國外的生活也不好——看美國人的房租高，工作時間長，水深火熱。

　　我們還可以證明美國人傻，以至于幾句對他們的恭維后，就可以提出拍照片的請求，引得他們泄漏機密。

　　所以這次小紅書上的中美溝通，讓很多人感到“震驚”，原來美國已經(jīng)如此民不聊生了。這類敘事，其實我們并不陌生。

　　02.

　　田忌賽馬

　　還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有幾十萬、上百萬美國用戶到來，但真的和美國用戶溝通的數(shù)量，可能很少，遠小于在小紅書或其他地方看到的“中美對賬”的二次傳播內(nèi)容。很多人被二手消息影響。

　　這道“美國人水深火熱”的證明題，還是一道間接證明題。在各個社交媒體平臺，有兩個很火的話題，“#中美對賬，雙雙破防”，“#中美對賬后有些人天塌了”。

　　雙雙破防，是誰破防了呢？一方當然是美國人，他們發(fā)現(xiàn)中國很好，物價很低。另一方則是想象中崇洋媚外的人，曾經(jīng)靠吹捧西方，塑造美國美好生活的人破防了。

　　這再次印證了之前的主題，中國人其實恨的是中國人之“攘外先安內(nèi)”的邏輯。在一個描述美國人水深火熱的帖子的最后，發(fā)帖者回到他真正想說的主題：最慘的是移民到美國的中國人，因為中國不承認雙重國籍，他們已經(jīng)回不來了。

　　《內(nèi)景唐人街》

　　如果最后就是要通過二手資料證明，美國人水深火熱，而崇洋媚外之人又一次在真相前無地自容，那我們基本不需要對這次中美交流有期待。經(jīng)過受眾預期與二手轉(zhuǎn)述兩道程序，任何事情都可以變?yōu)槿魏文阆胍臉幼印?/p>

　　這是個注意力問題，一種令人絕望的互聯(lián)網(wǎng)注意力圖景，直白地說，這就是“酸葡萄”。這顆葡萄有時是某款產(chǎn)品，有時是一個國家，是任何引人妒忌之心，或不容易得到的東西， 是身份政治和民族主義可以呈現(xiàn)的最糟糕的狀態(tài)。

　　我們當然有理由質(zhì)疑一顆葡萄的甜度，也有足夠的理由區(qū)分一顆葡萄味道的多元而不簡單的描述。但如果絕大多數(shù)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葡萄之酸，這除了養(yǎng)活一大批以此為生的自媒體人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兩邊的人對賬，也是田忌賽馬，把這兩年美國大城市最嚴峻的房租問題，和美國因為公私結(jié)合的醫(yī)保體系導致的高醫(yī)療費用問題拿出來比了一通，且醫(yī)療費用只比價格不比報銷比例。

　　大量對比內(nèi)容直接抄美國媒體報道，然后歪曲事實。比如2000萬人次的有償血漿捐贈被歪曲為，2000萬美國人，6%的人賣血為生 （實際是370萬人），隱去這個現(xiàn)象在其他國家的普遍性。

　　美國福利計劃的時間差被隱去，2023年聯(lián)邦免費學校午餐計劃 （Universal Free School Meals）到期，導致一部分非貧困家庭出現(xiàn)支付延期而欠款，被歪曲成了“午餐貸”。購買打折蔬果也被歪曲成無法“全款買菜”。

　　還有醫(yī)院極個別案例，例如剖腹產(chǎn)后的新生兒“皮膚接觸” （skin-to-skin contact）賬單，被歪曲為美國有廣泛的“抱嬰費”，產(chǎn)婦需要付錢才能抱自己的嬰兒，引發(fā)“驚詫”。

　　這次“對賬”揭示的大量美國困境，都是隱去背景和語境的錯誤消息。“午餐貸”、“全款買菜”、“抱嬰費”等現(xiàn)象，都有著明顯的營銷號痕跡，讓人很難不懷疑這背后究竟是真的美國人，還是拿著媒體報道掐頭去尾的營銷號運營者。

　　依靠二手素材間接編纂、田忌賽馬式對賬和假信息，沒有任何結(jié)論是不能提供的。

　　03.

　　同一個人，多種心態(tài)

　　對比結(jié)束，我們就永遠幸福了嗎？一個人可以今天感嘆成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明天就抱怨活不下去。

　　這是屬于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的全新現(xiàn)象，即人不是“融貫”的。今天相信美國水深火熱，馬上就有大批美國人移民中國的用戶，可能在過去幾個月曾為就業(yè)和股市抱怨。人確實可以一會兒覺得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糟糕透頂，一會兒覺得天下第一。

　　過去這總被稱為“認知失調(diào)”，但這在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太普遍了?？赡苋嗽诨ヂ?lián)網(wǎng)上就是流行和情境的動物，只要提供足夠的情緒，相信什么都可以。這個注意力游戲就是一個提供“情緒”的游戲，而在里面討論真假和融貫可能才是迂腐的。

　　因此，你能在小紅書上看到有人宣布中美人民大和解，或者很多留學生開始抱怨他們的中國文化凈土被弄得不純粹了很難受。

　　最近打開小紅書，不管是圖片、視頻還是文字，背后的敘事邏輯大多圍繞“我們真強”、“有人真壞”、“我真可憐”。

　　《內(nèi)景唐人街》

　　被這些情緒和平臺算法構(gòu)成的，是罕見的美國人“起號”機會。但不少公眾人物賬號的真實性都有待考察。不過這還重要嗎？是真的美國人，還是從Instagram上盜來的圖？美國的有償獻血體系與“美國人賣血”是什么關(guān)系？雪崩一般滾滾而來的新信息、新概念，背后的事實是什么？

　　追問這些已經(jīng)沒什么意義。如果這些追問阻礙了這場享樂，自然也是不合時宜的。

　　走到這一步，基本是“公共輿論”終結(jié)的時候。剩下的全是表演和按摩，中美都一樣，詢問什么重要、什么是真實的，已經(jīng)沒有意義。

　　如果沒有注意力，真相本身也無所附著。而注意力這件事本身，已經(jīng)和人們碎片化的情感，碎片化的感受一起，變得極端碎片化了。

　　但如此碎片化，人還能追求什么呢？一個人暫且不談，被公眾凝聚起來的公共注意力，以及公共的共識，還能推動什么呢？

　　上周的美國帳號風潮隨算法調(diào)整和規(guī)避風險的舉措逐漸平息，有人開始感嘆“世界人民大團結(jié)”。在多個點贊數(shù)過千的相關(guān)筆記下，我們可以看到對別國的輕蔑與憎恨，對過往的懷念，對中國人善意的深深感動。

　　世界人民在此實現(xiàn)大團結(jié)，看上去像個殘酷的笑話。

　　尾聲.

　　最近幾天讓人想起1978年，谷牧出訪歐洲五國。谷牧帶回國的報告和看到的中外差距震驚了當時的官員，并在凝聚改革開放共識上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

　　更近一點，2008年北京奧運會期間，北京來了很多外國人。那時大家沒有今天這么多期待和“證明題”要做，沒什么人想聽到白人夸中國，更沒什么人想聽到美國人生不如死。

　　不知道是不是回憶的泡沫讓我美化了過去，但我覺得十幾年前大家都很簡單，和和氣氣像過節(jié)一樣就挺好。

　　這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問題，還是別的問題？

　　最后想起柏拉圖的洞穴隱喻，洞穴里的人看著墻上火光映照的影子，卻覺得那就是現(xiàn)實。真正的現(xiàn)實放在面前，卻覺得是蠱惑的騙術(shù)。

　　而火光搖曳，忽明忽暗，照得他們的心緒高高低低，時而痛苦，時而激昂，時而悲憤，時而豪情萬丈。只要那火還未直接灼傷他們的皮膚，饑也罷寒也罷，站也罷跪也罷。這些就都比不上墻上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