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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標題：逃離北上廣，你可能也回不去小縣城

　　回家之前滿懷期待，回家不久就逐漸失望想要“逃離”。

　　這樣的家鄉(xiāng)情結為什么會產(chǎn)生？家鄉(xiāng)為什么從溫暖的港灣變成了讓我們失落的存在？一直呆在大城市就會產(chǎn)生歸屬感嗎？快節(jié)奏時代里幸福的鑰匙在哪里？

　　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待不住的城市，在嚴飛新書《懸浮》中，記錄了那些懸在城鄉(xiāng)之間的人們?nèi)绾巫穼ぷ约旱臍w屬感。

　　本期對談內(nèi)容來自抖音直播欄目「知識星期肆」，嘉賓為中國積極心理學發(fā)起人、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院長彭凱平，作家、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社會學系副教授嚴飛。完整直播回放和往期內(nèi)容，可以在抖音app和pc端搜索「知識星期肆」觀看。

　　逃離北上廣

　　你可能也擠不進小縣城

　　01

　　呆不住的家鄉(xiāng)

　　彭凱平：我想很多年輕人都有這樣的體會：剛開始的時候特別想家，回家第一天也很興奮，但第二天你就發(fā)現(xiàn)父母親開始過分地關注你，無論是相親、談工作、談工資，還是談城市的生活，慢慢地你就覺得有點郁悶。第三天，可能各種家人之間的沖突，矛盾、摩擦，甚至有的時候還會有一些怨恨逐漸產(chǎn)生。大概是過了四五天，就開始想回到城市來。

　　人為什么有這樣的情結呢？這樣的家鄉(xiāng)情結為什么又讓我們感到失落呢？這里有社會學、心理學，甚至一些文化層面的問題。嚴飛老師，你是如何去看待這樣的一種“ 特別想家，但是到了家里頭又覺得回不去”那種感覺的？

　　嚴飛：有一個特別著名的社會學家是 德國社會學家齊美爾，他寫了一篇文章叫做 《大都市與精神生活》。在這篇的文章里面明確提出了 大都市里面有一種都市人格，叫做矜持，或者所謂的矜持。大家都會有一個自我和身份的邊界，可以在自我的邊界當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會受到其他人的打擾。所以大家都會呈現(xiàn)出一種相對來講比較原子化的一種狀態(tài)。

　　社會學家齊美爾

　　但是如果我們回到家鄉(xiāng)，就會被不斷地被父母親戚朋友們在耳朵邊上嘮叨：什么時候談戀愛？什么時候結婚？結了婚以后什么時候要孩子？有了第一個孩子以后什么時候再要第二個孩子？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很多年輕人會覺得，我確實特別想念家鄉(xiāng)的美味、家鄉(xiāng)的街道、家鄉(xiāng)的生活方式、家鄉(xiāng)的一場秋雨、家鄉(xiāng)秋天的桂花香氣，但是 當我真正回到家里面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沒有辦法可以保持一個身份的邊界。沒有了身份的邊界以后，就會不自覺地陷入到我們傳統(tǒng)的熟人社會體系。

　　彭凱平：我覺得剛才你說的齊美爾的矜持特別有意思。矜持是不是就是一種“端著”的樣子，端著、裝著、憋著，不是那種坦然的、自然的、放開的，任性的那種野性的體現(xiàn)？

　　嚴飛：我倒不覺得，因為我覺得“矜持”定義，實際上就是讓 生活在大都市的人可以保持一份相對來講比較舒適的、合適的一種距離，這樣的一種距離和分寸不會讓人們被繁瑣的人情世故所累。這也是為什么很多年輕人寧愿留在大城市辛苦一點打拼生活，也不愿意回到家鄉(xiāng)的熟人社會，被迫接受各路親戚街坊鄰居的關心和審視。

　　這樣一種壓力會讓年輕人處在一種不自然、不舒服的狀態(tài)。因為今天年輕人更加獨立，更加“原子化”，他們會覺得，“唉，我有自己的一個小小的世界，我希望保持自己的一種生活的空間”，甚至覺得每個人戴著耳機專心做自己的事情是一種非常合適的距離，我不希望別人來打擾或者是進入到我的生活當中去。

　　所以我覺得這一點是今天一種奇妙的都市人格的展現(xiàn)。正是因為大都市里面的人會保持一份合適的距離分寸，它就會失去小地方那種緊密的連接，也會讓小地方的人覺得大城市的人是不是有點“裝”，有點冷漠，進而產(chǎn)生“互為鏡像”，但是互相覺得沒有辦法理解對方的一種狀態(tài)。

　　紀錄片《出·路》劇照

　　彭凱平：我覺得可能本質(zhì)上還是 傳統(tǒng)的家族文化和 大城市的“工作文化”之間的沖突矛盾，因為從我們心理學角度來講，這兩者的行為規(guī)范是不一樣的。

　　根據(jù)涂爾干的失范理論，大城市的工作關系很大程度上是以市場交換、對等原則、等級關系來決定。在我們的家鄉(xiāng)，絕大多數(shù)用的是互相關懷、互相支持，再加上父母親的等級。

　　有一個 心理學教授阿蘭·費斯克，他提出來 人類的社會關系四種形態(tài)。 第一種形態(tài)就是共享，這就是我們和父母親的關系； 第二層的關系是等級，父母親干預我們的私事； 第三個就是平等， 第四個市場交換。顯然，在大城市，我們四種關系都有。在小城市或者在故鄉(xiāng)，尤其在父母親面前，可能更多的是這種等級關系和共享關系。這個也是一種可能性。

　　嚴飛：在社會關系的這一個角度里面，我會馬上就想到 歐文·戈夫曼的理論。他明確地提出 我們生活有一個“前臺”和一個“后臺”。換句話說，我們其實在不同的社會生活的場景當中，大家都會有不同的面向。

　　在“前臺”的時候，我們也許會表現(xiàn)得非常平和、淡定，有禮貌，但是在“后臺”也許我們會非常的焦慮、緊張。日常生活當中遇到我們的領導、同事，我們要表現(xiàn)得非常謙和有禮貌，這是我們“前臺”的表現(xiàn)。但是回到“后臺”，就會顯得非常的焦慮、焦躁、緊張。

　　戈夫曼

　　我覺得實際上觀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也會有類似的一種體現(xiàn)。比如我們很多的年輕人今天在大都市里面奮斗，無論是北漂，滬漂還是深漂等等，實際上他們承載著巨大的壓力，但是當他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的時候，必須要表現(xiàn)的非常喜悅，要在親戚朋友面前展露出他自己在大城市里面過得很開心。我覺得對于今天的年輕人來講，這是非常明顯的一個社會現(xiàn)象。

　　02

　　在都市“懸浮”

　　彭凱平：我最近把你送給我的兩本書都讀了，一個是 《懸浮》，一個是 《穿透》。你覺得《懸浮》這本書揭示的一些社會現(xiàn)象和我們今天談到的回不去的家鄉(xiāng)有什么關系？

　　嚴飛：這本書的副標題叫做 《異鄉(xiāng)人的都市生存》，上面還有一行小字叫做“ 他們思念故鄉(xiāng)，但是故鄉(xiāng)又成了再也回不去的他鄉(xiāng)”。這本書描寫的實際上是城市外來務工人群，他們在大都市里面打拼，辛苦工作的真實的生活故事。在這里面我選了 8 個小人物，把普通人的生命的歷程、生命的故事進行了集中的展現(xiàn)。在書中，我把這一些城市外來務工者出現(xiàn)的一種生活的狀態(tài)形容叫“懸浮”。

　　懸浮就是指那些在都市中無根漂泊的異鄉(xiāng)人，同時也指的是這一些城市外來務工者和城市之間有一道無形的壁壘，似乎擋著他們真正地融合到城市當中去。他們和城市里面的居民有一種非常陌生和疏離的狀態(tài)，這就是一種“懸浮”。他們很多人都是在大城市里面生活超過 10 年時間，有一些甚至超過了 20 年，實際上和自己的家鄉(xiāng)越來越遙遠。

　　我在書里面寫了一位王師傅的故事。

　　王師傅是一個從事裝潢工作的師傅，他的老家在安徽，在北京已經(jīng)扎根將近 20 年。在過去的 20 年時間里，他也常常回家鄉(xiāng)。但是我們都知道，城市的更新改造，高鐵時代的迅速發(fā)展，家鄉(xiāng)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高鐵就經(jīng)過他的村邊，但是下了高鐵以后，如果沒有百度地圖，他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因為王師傅下意識地記得，從家鄉(xiāng)出來的時候，村口上面有兩株槐樹，但是現(xiàn)在這兩株槐樹也已經(jīng)被砍掉，高鐵站出來找不到作為標志的兩棵槐樹，他就覺得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當然還有一個身份的問題，盡管他在北京已經(jīng)待了將近 20 年時間，依舊沒有北京的身份證，沒有北京的戶籍，這就導致他在社會公共服務體系上面沒有辦法享受到北京居民可以享受到的一些待遇，比如教育、醫(yī)療、社保、養(yǎng)老等等。

　　家鄉(xiāng)變得越來越陌生，他和北京的關系，也更多的呈現(xiàn)一種懸浮的狀態(tài)。我相信很多今天的年輕人也是這樣，有一段時間，我自己都會覺得我們在北京，也是北漂，也是一種異鄉(xiāng)的，懸浮的，無根的，不斷去尋找的狀態(tài)。

　　紀錄片《歸途列車》劇照

　　彭凱平：如果我理解正確，假設我們在新的家鄉(xiāng)、第二故鄉(xiāng)有一種根的感覺，是不是就不太會有這種“回不去”的感覺？因為那樣的話，我們就不是要“回去”，而僅僅是去探親訪友、旅游，變成老家旅游，是不是“不懸浮”的感覺有助于克服我們有家難回的那種感受？

　　嚴飛：我自己覺得還真不好說。比如我在海外待了 12 年，去了很多不同的國家和城市，我自己一個親身的體驗是，在非常非常年輕的時候，恨不得一年時間都不回家，去看世界；但是伴隨著年齡的慢慢增長，想回到家鄉(xiāng)的心情就越來越迫切。

　　盡管我們會發(fā)現(xiàn)也許我們在一座新的城市扎根了，但同時我們的家鄉(xiāng)也在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在天翻地覆的變化之余，家鄉(xiāng)的一些最本真的、最原初的東西同時還保留著。

　　保留的這些東西是什么？我覺得也許我們對于家鄉(xiāng)的一些情感就像日記本，它承載了我們對于家鄉(xiāng)的很多很多的回憶，正是這樣點點滴滴的回憶，會在一些瞬間迅速沖破我們的防線，讓我們覺得還是想要回到這樣的家鄉(xiāng)。

　　紀錄片《小鎮(zhèn)微光》劇照

　　03

　　數(shù)字技術阻礙人的“破圈”

　　彭凱平：現(xiàn)在科技發(fā)展，特別是信息技術、社交媒體、互聯(lián)網(wǎng)通訊，還有我們的微信、微博、短視頻，所有這些現(xiàn)代的通訊工具，你覺得能不能拉近人和人間的關系？是讓我們對自己的家鄉(xiāng)或工作的城市之間的這種依戀和信任分離還是拉近？

　　嚴飛：在數(shù)字時代，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很多的“數(shù)字群”。 數(shù)字群最顯著的一個意義就在于對于空間束縛的一種突破。我們今天因為各種原因沒有辦法回到家鄉(xiāng)，但是我們可以用網(wǎng)絡電話和視頻的方式聯(lián)系。

　　數(shù)字群帶來的另外一個好處就是，在其中我們可以便于或者勇于表達自己的感情。我們中國人一個特點就是非常害羞、含蓄，不會像外國人那樣，他們的伴侶之間，哪怕年紀很大了，也可以親切地表達“我愛你”。但是在數(shù)字群里面，情況就不同了，像我的父母的手機里有很多的表情包，他們也許沒有辦法用文字去表達彼此的愛意，但是可以用表情包發(fā)送“我想你”、“抱一抱”，或者是“我愛你”，我們也可以用表情包的形式來向父母表達我們的情感。

　　不過另外一方面，我們要看到 數(shù)字群并不是一種類聚的方式。我們和自己的親人好友一起組成的群，也許有私密性。但我們還會加入很多其他不同類型的數(shù)字群，比如因為工作需要拉的一個數(shù)字群。這個數(shù)字群里有很多被拉進來的“其他人”，他們僅僅只是一個 ID 或者一個頭像，我們甚至都不會互相加好友，或者加了好友以后，僅僅只是為了完成這件事情。之后它就變成了一個在微信上再也不會跳動起來的頭像。

　　換句話說， 數(shù)字群不會發(fā)展成“我們”。在數(shù)字群的維度里面，我們會越來越缺乏人和人面對面的交流中的社會臨場感。所謂的社會臨場感，比如我和彭老師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們會看到對方的表情，對方嘴角上揚的微笑，但是在數(shù)字群里面，我們僅僅只是和頭像背后的 ID 在進行連接，并沒有辦法感受交流當中的親密程度。

　　在2021 年，我們做了很多學術交流活動，把海外最一流的一些學者通過網(wǎng)絡方式聯(lián)系起來。但是到了后期大家就有點疲憊了，覺得已經(jīng)到了一個極限了，要趕緊回到線下，回到人和人之間（面對面）交流的一種方式。

　　所以我覺得，數(shù)字技術當然極大地提升了效率，但另外一方面，大家還是非?？释谡鎸崍鼍爱斨腥撕腿酥g的交流。

　　電影《千與千尋》劇照

　　彭凱平：這就是作為一個心理學家我很好奇的地方，人類的感情是不是一定還要有一些原始的欲望才能夠真正聯(lián)系起來？這種現(xiàn)象是不是各種關系，特別是非親緣關系產(chǎn)生的重要基礎？

　　嚴飛：在社會學里面，社會網(wǎng)絡分析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個分支。大家認為社會學就是研究社會。什么是社會？社會由人組成的，每一個人都鑲嵌在社會當中，但是這個定義還是非常的寬泛。具體的來說，每個人都鑲嵌在或大或小、或親或疏、或遠或近的一個又一個小小的網(wǎng)絡圈里面。

　　不同的網(wǎng)絡圈層建立的基礎不同，比如基于血緣、地緣、業(yè)緣等等。每個人都在或大或小的社會網(wǎng)絡圈里面，渴望要“破圈”。因為只有“破圈”以后，我們才會接近到更多的一些社會的可能性，斯坦福大學社會學系有一個特別著名的社會學家叫 馬克·格蘭諾維特，他提出了一個著名的理論叫 弱關系理論。

　　格蘭諾維特

　　格蘭諾維特認為，人們?nèi)ピ诰蜆I(yè)市場上面去找尋工作的時候，更多的機會是來自于弱關系，而不是強關系。所謂的強關系就是我們的親戚朋友，弱關系也許就是我們在飯局上一面之緣見到的，這些人和我們的關系綁定得不是那么的緊密，但卻可以帶來更多的“異質(zhì)性”。

　　相對來說，我們身邊的親戚朋友大都和我們有較強的同質(zhì)性，屬于同一個圈層。但是弱關系是另外一個圈層，它和我們異質(zhì)性非常的強，這意味著帶來更多的機會和可能性。

　　在數(shù)字群里面，我們確實還是會有很多這樣的弱關系存在。但是因為我們沒有見到他，沒有感受到他的呼吸，沒有看到他的臉孔，對這個人完全沒有臨場感的認知，所以其實不太容易和他建立起一種弱關系。

　　這其實也意味著沒有辦法在一個更加異質(zhì)性的社會網(wǎng)絡里面拓展更多的機會，打開更多的空間。所以在現(xiàn)實的社會網(wǎng)絡圈層中，人們需要破圈的，遇到很多不同類型的弱關系，但這些需要只有在面對面的社會交往當中才可以迸發(fā)出來。

　　彭凱平：我們需要這樣的弱關系，但弱關系怎么產(chǎn)生？一個在城市里頭生活的年輕人如何把自己隨隨便便萍水相逢的關系變得對自己有意義？同時又如何去保持和自己家鄉(xiāng)的原來的強關系？

　　嚴飛：今天的年輕一代，下班以后就不想去社交，就想躺在沙發(fā)上刷短視頻。大家越來越不想出門，不想去拓展自己的弱關系，不想去見識到真實生活里面有趣的一些場景和情境。

　　我一直都特別喜歡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當中提出來的一個概念，名字叫做心靈的慣習（the habits of the heart），意思就是 我們實際上應該在行動層面多多參與到地方事務的一些公共活動當中去。

　　托克維爾

　　只有更多的人參與到地方事務的公共活動當中，整個社會才會形成一種自下而上的地方自治和一種緊密的社會連接度。如果大家都躲在家里面不停地刷手機，就缺少了一種行動力，一種參與到社會公共事務的能力。

　　所謂的參與到社會公共事務其實非常簡單。比如幾個好朋友大家相聚著一起去書店里面聽一場講座，參加一場音樂劇，看一場脫口秀，或者大家一起去做一些社會的公益服務等等。

　　通過很多的這樣的方式，很多志同道合的年輕人就會慢慢形成情感和志向緊密相連的“情志小組”，慢慢地小圈子就會拓展成為一個大的圈子。

　　彭凱平：行動才能夠真正產(chǎn)能這種親近感，拉近人和社會、人和他人和環(huán)境的聯(lián)系。